Masumi 真澄

昨天在後門咖啡參加東南亞議題的講座，最後一位講者說到：「有些在國外工作10年以上的移工，結束了工作，但他們沒辦法回去，不是因為身體上回不去，而是心理上再也回不去那塊土地，所以他們工作地點，從台灣香港，日本韓國，最後因為工作經驗老道，可以很輕易在加拿大工作，從此就住在加拿大」。

因為感觸很多，所以想要想寫下些什麼。

小時候因為媽媽胃癌做化療，身體很虛弱，除了姊姊有曾給媽媽親自帶過，我和弟弟的童年都是伴隨著外籍幫傭成長，直到高中。

約十年中的過程中，來來去去經歷了將近十位移工阿姨。

有的移工阿姨來的時間很短，一兩個月不適應，或是其他原因的回家鄉去了，但有一位就這樣陪伴了我至今人生的1/3。

（圖片來源 ：Enid Yu CC Licensed ；禁止轉載）

他叫作 L i s a ，是爸爸媽媽透過仲介公司給的資料「挑選」來我們家的一位阿姨，那份資料就像我們申請大學的備審資料一樣。

有自我介紹、字跡、學歷、婚姻狀況、有無孩子、工作經驗，家庭狀況，有沒有不良嗜好等等，厚厚的一疊。

因為光憑這些資料無法判斷，所以爸媽乾脆就由過去經驗和國籍來評論他們。

（圖片來源 ：Niklas Bildhauer CC Licensed ；禁止轉載）

「啊..這個印尼的..怕像那個阿蒂一樣會偷東西，比較不乖」

「越南的講話呱呱呱很吵，而且那邊越南新娘那麼多，那邊女人容易跟台灣男生發生關係，萬一這樣會很麻煩」

「這個菲律賓的好了，會講英文，而且大學畢業，比較單純比較乖」

各種充滿歧視，刻版印象的言論，充斥在當時約 9 歲的我耳裡，這種潛移默化沒有在日後沒有被矯正，就輕易成為歧視的共犯。

後來爸媽選擇來自菲律賓的他來到我們家，記得他剛來到我們家時，爸爸特別交代我補習班下課要馬上回家，因為剛來的阿姨聽不懂中文，需要一些些翻譯。

雖然那時我才 9 歲，但是對於跟移工阿姨相處這件事，我算是熟練。

Lisa 個頭很小，152公分，我走進廚房點了點頭，說hello，開始告訴他家裡的擺設位置。

因為Lisa 對我來說算是長輩，所以我們決定叫他 aunty。

Aunty 是菲律賓的大學畢業生，在來台灣之前的一份工作，是坐在辦公室一個月領7000披索的上班族，在那不算少，在台灣的薪水是一個月19,000多，扣掉仲介保險費，一個月接近14,000。

在菲律賓的時候他曾有一段婚姻，是前夫出軌，而且她的前夫離婚時，威脅她要帶走女兒，不准見面。

當時用了一筆錢跟前夫交換扶養一個 3 歲女兒的權利，加上弟弟的學費，還有妹妹跟妹妹的女兒（妹妹也離婚）的生活費，還有年邁的爸媽，是家裡的經濟重擔，於是決定來到台灣賺錢。

他還有一個還在菲律賓工作的男友，叫Marvis。

Aunty 來的時候弟弟小學一年級，她和弟弟一起睡，可能習慣南國氣候，即使夏天他也不開冷氣，用枕頭把臉蓋得密不通風。

他住在馬尼拉，是虔誠的基督教徒，睡前會看聖經，有時候他睡前會哭，我有看見，但我們有默契的裝作不知道，也不提，直到有一天我開口問她怎麼了，他說他很想女兒。

他沒有過休假，據當時大人說「外勞沒在放假的，而且怕放假會跟朋友出去變壞」這種說法。

Aunty 很節儉，衣服都是從菲律賓帶過來的那幾件，或是媽媽不要穿的衣服。

除了電話卡的開銷，其他錢則都是寄回去給家人。

他的日常是六點起床，洗衣、打掃、整理家裡、做做雜事，後來他的中文、台語越來越厲害，還跟台灣人喜歡追灑狗血的八點檔。

週日的時候也會跟我一起看追星期天晚上十點的偶像劇。

每天晚餐準備好，Aunty 會等我們吃完，他再吃，雖然說不是剩飯剩菜，但就是不一樣，有階級感。

有次爸爸買了肯德雞炸雞桶、蛋塔，叫Aunty 先挑一塊來吃，連續幾次之後，媽碎念說「也不用這樣，吃完再給他挑就好」。

合約三年，好快就到了，他要回去一個月放假，我們雙方很適應彼此，所以決定再簽了一個三年的約。

回去之前我跟他去夜市買一些要帶回去給家人的東西，還有一些當時台灣流行的衣服（長版上衣配內搭褲、Ｖ字上衣裡面搭一件背心之類）

Aunty 回去之前交代我要乖，感覺好像在告別，差點要哭（本來就容易哭）。

回去菲律賓一個星期後，他就打電話過來說他很好，讓我跟他女兒通電話，我好像還跟他說 I miss you , I love you之類的話。

回台灣後，開始了第二份合約，他帶了菲律賓的零食給我吃（餅乾裡有巧克力豆，比Oreo好吃一百倍）。

小六升國中那階段，開始會有心事想跟Aunty說，所以在家最常跟我聊天的人是他，給我最一些意見跟想法，有時候會開玩笑說我覺得你比較像我的Mommy。

也曾說到如果未來結束工作後，回去有結婚一定要邀請我，我要參加，包大紅包給他！

我還喜歡趁他洗碗時，摸他的屁股，他會尖叫說「Hey, Don't do like that ！」可是我從來沒改過。

他也像長輩指正我的壞習慣，我穿制服裙坐著腿會習慣張開，他說不要這樣坐，我說為什麼，他說不管有沒有穿，男生會很想看。（雖然我覺得這很沒道理。）

還會教我他加祿語，有次我問他牙膏怎麼講，他居然說他忘記了，要回去問家人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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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她說她的男友Mavis也要來台灣工作陪伴他，來台灣工作前還跟Aunty 借了一筆要來台灣的一些費用，有來過一兩次家裡外面聊天，但是沒過多久後他劈腿了，劈了工廠也是來自菲律賓的女工。

Aunty 失戀了，我們家的人也都很替他抱不平，後來擔心Aunty會被前男友欺負，所以一起載Aunty 開車去樹林附近的工廠，拿回來台灣跟他借的那筆錢。

失戀沒多久，Aunty 跟 Marvis 的同事在一起 ，有點忘了，好像是叫Jumbo，比Aunty年紀小滿多。

後來Jumbo 說要回去菲律賓，叫Aunty 跟他回去結婚，不然就要分手，但Aunty 不打算結婚也因為工作關係根本不可能回去。

後來Jumbo 真的回去菲律賓馬上結婚（超傻眼）。

很快地，第二次合約結束，六年到了，他女兒都已經9歲，但是她陪伴我的日子卻比自己的女兒還要久。

有天Aunty提出星期日想放假，且想住在地下室的想法，當然爸媽也同意了。

從菲律賓回來之後，因為得了Ｃ型肝炎，衛生署的人常來家裡盯著她吃藥，那個專員約莫30歲，他們每天聊天越聊感情越好，後來開始交往。

有天仲介突然打來，仲介說那男生的媽媽打給仲介請他不要跟男生來往，數落他說有孩子還快40歲了。請Aunty 不要再跟人家交往。

後來Aunty 的事情我越來越不瞭解，幾乎一整天都在外面的我，也沒什麼機會聽aunty講他的事，或是這件事情對他說，很難以啟齒。

眼見他沒有笑容，有時候喜歡把自己鎖起來，敲門也不回，但我也就沒有多過問什麼了。

有天我人在外面，家裡打電話來說aunty 跑走了，並且打去投訴說我姊姊會打他（其實沒有）

爸媽姊姊說他怪怪的，他從第二次回去菲律賓回來就怪怪的，交男朋友什麼bla bla bla 的，姊更憤怒他被誣賴這件事。

我完全愣住，像是生活了7年的家人，一聲也不說的告別，我趕緊傳簡訊給她說

「不管你發生了什麼事，我都能理解，如果能說的話，我都願意聽」打了幾通電話，他並沒有接。

他留下了一本日記用英文寫著「至死不渝的愛」「你是我世界裡唯一的國王」用鉛筆寫滿了每一頁。

幾年後我思考，他從30歲到37歲這過程，佔了我人生超過3/1，並不只是雇主與雇主小孩這樣的關係，我們可是朝夕相處了 7 年啊，比家人了解我，可知道我所有的心事秘密和生活習慣。

離鄉背井到國外，忍受思念女兒，處在異國的所有困難，寄人籬下，此時不需釐清一般社會對於東南亞外國人的偏見，只是我們都身為人，會思考有靈魂的人，對他的關心太少、理解太少，當然更無法設身處想他的心境，身理、心靈的不自由，將近十年歷經幾任男友背叛無法向任何人訴說的苦悶，他的人生我好像參與的很多，但9歲到16歲的我，當時的我還不成熟，沒辦法聽他說，分擔她的苦，也錯過太多，7年來不曾聽他說心裡的話，最後還是以「他交了男朋友怪怪的」為名收場，結束剛開始我們對於「菲律賓大學畢業會講英文」的偏見，然而貼上了另一種標籤。

我很想找他聊聊，看看他，那支手機打不通，似乎沒有回去菲律賓，在中和繼續工作，理上來說不缺錢了。

但心也回不去菲律賓、也無法融入台灣社會，是屬於移工的心靈，永遠的異邦人。